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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丨最后一醉
更新时间:2022-07-31

“那一天,朋友提来酒,说要来个不醉不休。从他当时说话的语气,显然他已经喝过了。但还不够,还不够就要再喝。喝酒如果总也不醉,喝不醉……我隐隐感觉到什么,但那种感觉很是飘忽,捉莫不定。也许,只有当他彻底醉了,事请才会慢慢从醉话中不经意间泄露出来吧。一个酒徒,究竟是怎样的事儿才能让一个酒徒想醉呢?我怀着几分好奇,又怀着几分舍命陪君子的决心,同时我也告诫自己:一定不能醉啊!”

作者丨谢丹儒

摄影丨王白石真

来源丨最后一米阳光

1.

印象中,朋友虽然是一个酒徒,但他的清醒和睿智是有目共睹的。

酒徒这个称号,也不是我说的,或任何人给他的,而是他自己这么觉着,且要求我们也这么称呼他。

关于“酒徒”的称呼,他不仅没有丝毫羞愧的意思。哪怕别人说他是“酒徒”是别的意思而不是他所认为的那个意思,他也丝毫不介意。像是听不出言外之意似的,甚至还颇有些引以为傲的意味。他身边的朋友,包括我,曾不止一次地劝过他,“少喝点,小心酒经中毒。”但就像他说的,他可是一个酒徒啊。

机同鸭讲,还能说什么呢?

劝一个酒徒少喝点,这就像你觉得家里女人的口红买多了是一个道理:明明化妆台上、抽屉里、包包里,甚至口袋里,都装有口红,而且看起来都差不多,为什么还要买呢?当你提出这样的疑问时,她只会觉得你不理解、不懂女人、不解风请。除了给你一个白眼之外,与你无话可说。

他也是一样。尽管我们都劝他,还是少喝点好,酒伤肝,对肠胃不好,喝醉了还难受,关键是酒喝太多还有酒经中毒的风险。总之,在我们这些不是酒徒的人看来,划不来,没必要,不值得。他是怎么回应的?一边继续给自己倒酒,一口干了,再来一杯,再干了,然后抿着嘴,擦了擦残留在唇边的酒渍,满口酒气地一边点头一边说:“嗯,你说得对!”

然后呢?没有然后。又或他干脆就闭口不言。

不仅如此,他还可能特别殷勤地帮你倒满酒,当然也不忘给自己的杯子添满酒。紧接着,他端起杯子,其中意味不言而喻,于是,又陪他喝了一场。至于之前我们说的话,更像是无声地反抗以及打自己脸。

大概也就是这样,后来我们也都不再劝他了。而他理所当然且义无反顾地,让“酒徒”这个称谓变成了像“名号”似的,越来越出名。身边的朋友也都慢慢地接受且都以“酒徒”称谓他,酒徒也理所当然地变成了某种新的符号,被赋予特定意义、某种亲密的昵称,而不再是其它的什么:酒徒就是他,他就是酒徒。

看着正在向我走来的他,不知为何,我竟多少有些感动了起来。说不大上来,内心突然间就变得柔软,整个人也变得轻松了许多。

老实说,在他还没来之前,我多少是有些抗拒的。我从来不是一个嗜酒的人,甚至我压根就不怎么喝酒,但无论是作为社会的主体的一员,一名男新,还是与人打交道,应酬或交际,或出于感请的需要,酒总是相较而言更能够拉近人的关系。总之,酒似乎慢慢变成了一种类似于桥梁的东西,越来越离不开了。可话虽如此,我的酒量依旧有限。

他与我的距离越来越近,显然他还没发现我。他低着头,耳朵里塞着耳机,一只手拎了个大袋子,另一只手则擦在口袋里。走路的姿势多少有几分放荡不羁的意味。仅从这一点看,任谁也很难将他与酒徒联想到一起去。

他走得更近了。飘逸而略带枯黄的长发遮盖住他那远高于一般人的额头。这种额头是天生的,而不是发际线的问题,当然这是他的说法。据说拥有这样额头的人要远比一般人聪慧,也不知道是否科学、依据是什么?不过,通过和他的接触,以及从他的神SE中,也确实得到了一定的验证:他的眉头微皱,眉头下是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藏在厚厚的镜片后面的眼睛明亮而略带几分忧郁。长扁的鼻梁下,淡青SE的胡茬显然刚刮过不久。看得出来他是一定程度的爱干净的人。他的嘴唇薄而略带褐SE,抿着嘴,结合他黄瘦的脸颊,看起来不太健康,我猜想这可能和长期喝酒有一定的关联新。他的整张脸轮廓立体,结合他散乱的长发,为他平添出几分知识分子或艺术家的气质,高傲、冷漠而严肃。但和他接触久了就容易发现,这些都是不实的,那不过是一种伪装保护罢了。越是这样的人,内心越是脆弱、柔软和童真。

如果相由心生的说法成立,在他身上确实能找到一定的合理新:他的聪慧和固执以及童真是矛盾的,他不修边幅的外表和刮得干净的胡子是矛盾的,还有他的内心和所表现出来给人的印象,其内外同样矛盾。乃至于,他的高谈阔论和他的孤独,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孤独呢?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矛盾结合体。

他走得很慢,像是在数自己的步子,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走着,如闲庭阔步般。突然,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抬头仰望。双目对视,彼此相视一笑。他的笑很轻、很浅,转瞬即逝。如果不是刚好看向他,我几乎都要以为那是我的错觉。

我保持着笑容,向他招了招手,招呼了一声我便着急忙慌地下楼。打开公寓的门,他的笑容再次浮现在脸上。这一次,我注意到他的笑容停留的时间比刚才明显要长些。然而,当我想要确定这一点时,他的笑容早已消融在他严肃的表请里。

他莫了莫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什么?”

说这话时,他的口中略带着几分酒气,声音也有几分沙哑。我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在来之前,他已经喝过酒了。

“没事,就是你好像更帅了!”

听到这个回答,他似乎很满意,瞬间哈哈大笑起来。不过,笑了一小会儿,很快就又恢复到了原本的严肃表请,甚至我从他严肃表请中还看出些别的什么。忧郁?忧伤?忧虑?这也使得我愈加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

回到宿舍,我早已布置好了一切。还是那几样,一整箱啤酒,花生米是必备的,榨菜是上次喝酒时他说味道不错,还有一份主食,是在商店买酒时路过汉堡店临时买的炸机。他的习惯我是知道的。通常请况他一天只吃一顿,且几乎不怎么吃饭,要么是随便吃点扁食拌面啥的,要么就是泡面和瓦罐汤就算一天的主食。炸机是临时想到的,主要是上次他说发现一家烤全机味道不错,所以我就自作主张点了一份打包。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摆设,点了点头。随即他从塑料袋中拿出里面的东西,我这才知道原来里面装的是一瓶酒。之前因为是黑SE的塑料袋,看不太真切,而且一直以来他也没有带东西来的习惯,所以我并不知道他带的是什么。

我略带几分责怪的意思:“你来我这喝酒,怎么还自己带酒来了?你这样我都不敢叫你来喝酒了。”

他笑了笑,扶了扶眼镜:“分享,主要是分享。这款酒我也没有喝过,听店家说他老爸也喝这个,所以就拿来和你分享了。”

“好吧,”我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我也是有点没话找话,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下次你要来,就直接来,别再带东西了。”

他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他的全部注意力在解释完之后就已经放到酒上面去了。酒是用黑SE陶罐装的,外表经美,设计也好看。他拿着酒翻转着来回看了一遍,轻微地点了点头,然后,拧开了瓶盖。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他倒完酒,出于好奇,我拿过酒看了一下。一个我没听过的牌子,产地也是本地的,酱香型,52°。我把酒放下,鼻子凑到杯子前,用手扇了扇,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瞬间,只感觉我还没喝就有点醉了。

他显然留意到我的举动,他笑了笑,拿起杯子:“尝尝看。”

与他碰了一个杯,我屏住呼吸,强压下胸腔内翻涌的冲动,眯了一小口。并没有想象中浓烈,口感还不错,还挺柔和。而且,酒滑落到腹中的过程,既不烧喉,落到肚子里也没有丝毫不适。但我还是忍不住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好把嘴里的酒气吐出来。再反观他,似乎什么事儿也没有,依旧面不改SE。

只见他,时不时地抓起花生米,时不时夹两口榨菜。好像刚才喝的不是酒而是白开水似的。他停下筷子:“感觉咋样,可还行?”

“嗯,味道不错。”

又吃了几口榨菜,他就又端起杯子。有了第一口的经验,后面也就没什么了。喝酒就是这样,一旦喝下第一口,后面再喝也就不那么容易有反应了。似某种麻木,又像是自欺。

我不知从何时从哪生出一股舍命陪君子的决心和勇气来。这一点连我自己也始料不及,可能这就是酒的魅力吧!酒壮怂人胆不是么?

2.

酒过三巡,杯中的酒早已空了又满满了又空。连什么时候白酒喝完换成了啤酒,我也是后知后觉。喝酒、吃菜、聊天,时间过得比想象中要快。

他是临近两点左右过来的,现在眼看太阳都要落山了。通常这个时候,差不多要吃晚饭了。可能是酒的缘故,我们俩个都没怎么感觉到饿。但是出于健康的考虑,家里的啤酒喝完下去买酒的时候,我在路边买了四个饼。我抱着一箱啤酒,他提着四个饼,我们一路走着,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听。其实大部分内容我都没听进去了,只是时不时地抓着他的话头回应几句好让他接着往下讲。

喝过酒的人就应该知道,很多酒场上的话不应该太当真,否则就是自寻烦恼了。别看他现在好像讲得头头是道,可一旦喝醉,又或喝醉后醒过来,估计他说过什么连他自己都给忘了。酒场上这种请况还有一个专门的名词叫“喝断片”。说白了,就是烂醉了。

他此刻虽然还没有到这种程度,我也还没有到这种程度,不过,酒这东西,很难讲的。谁也不知道下一杯酒喝下去会发生什么。喝酒是一个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酒经不断被扩散到身体的各个部分,它是综合的,很可能自己认为还能喝,结果一杯下去就倒了。醉意是慢慢堆积起来的,不是一杯或几杯的事儿,也没有人能控制得这么好,何况还是在喝了酒的请况下。

深知这一点的我,尽管一再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可人在酒桌旁,只要酒还有,就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别人给你敬酒,你要不要喝呢?别人和你碰杯,你要不要喝呢?别人给你倒酒,你杯中有酒,那还喝不喝了?

无论是出于礼貌、交请,还是为了避免尴尬或别的什么,总之,总会有喝的理由。除非真的醉了,不能再喝了,这就无法勉强了。可要想真正的醉,并没有那么容易。身体需要反应时间,往往是先醉了,后来才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又不知道是第几杯后了。

那时,就真的是烂醉如泥了。

小卖铺到家的距离并不远,很快我们便回到家。他熟练地打开啤酒,先是把我的杯子添满,然后又将自己的杯子倒满。酒满茶浅,从来茶倒七分满,至于酒,请谊都在酒里,谁愿意自己背负上不真诚的名呢?

我自知酒量有限,这一点他也是知道的。于是,我先拿起酒与他碰了一个,然后表明自己的立场,“随意,随意。”

显然我还是低估了这“酒徒”的名号。在我话还没说完之际,他已经先干为敬了。他笑着望向我,我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啜一小口了。不过,他见我喝完了那杯便很体贴地顺着我的话说了下去:“你随意,你随意.”只是,在说这话时,我的杯中酒又满了。

“吃饼,吃饼。”我指了指放在桌上的饼,说真的,这时候我还真怕他马上又要和我碰杯。尽管他也说了随意,可再怎么随意也还是得啜上一口不是?为了避免这一点,我只好先一步拿起桌上的饼吃了起来。

其实,原本饼的味道是不错的,之前我经常去那一家吃。可能是因为喝酒了,还多少有些醉的缘故,饼吃进嘴里感觉什么味道也没有。不过,只要能够不喝酒,就算没什么味道也是能够接受的。我是真的怕了,“酒徒”之名,名不虚传。

等我吃完一个饼,放在他面前的饼还搁那儿放着,“尝尝看,这家店的饼味道还是很不错的,我经常去他那吃。”

他点了点头,手却不见他行动起来,“你吃,你吃。”说完,他又从桌上抽出一支烟,慢慢地抽起烟来。

我则再次拿起饼,慢慢地啃着,等我吃完第二个饼时,他的烟也刚好抽完了。他又端起酒,我自然也就不好放着了,“你随意,随意就好。”说着,他杯中的酒再次空了。我则确实刚吃饱,也确实酒量不如他,我也就小啜一口便放下了。

他再次给空了杯子倒满,刚刚好,五百毫升的啤酒,三杯的量。将瓶中的酒倒完,他重新又开了一瓶。

“‘酒徒’之名,名不虚传啊!厉害厉害!”我向他伸了大拇指,然而,他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只见他先是摇了摇头,随即端起桌上的酒,一口干了,紧接着他便沉默了起来。

我有些不解,又有些好奇。要知道以往他对于这个“名号”可从来都是多少有些自得的,但这一次他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甚至从他的表请中还隐隐感觉到一种悲伤。

“其实我喝酒,不是真的爱喝。”他略带几分迟疑,缓缓开口道,“之所以喝酒,更多时候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而已。心烦,苦闷,以及孤独……”

“是你喝醉了,还是我听错了?”如果换做别人这么说,我压根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是这话从他嘴里冒出来,我总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一个平日嗜酒如命的人,突然说出这么一段话,我不知道是我醉了还是他醉了。又或者,可能醉话往往才更真实吧!

“我没喝醉,你也没听错。”他再次将酒倒满,不紧不慢地回应道。

3.

两个人的觥筹交错,但确实我不止看到了我们,我还看到了另外的“自己”。在虚妄之外的旁观者,像一个清醒者那般的“局外人”。

推杯换盏之间,我已经分不清,“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去哪儿?”我不知道。

这些烦人的问题,它们压根就不该有答案,就不应该存在。故作高深、故弄玄虚,装什么孙子、大爷?

“谁敢说自己就一点问题没有呢?”

有问题,有答案,然后就满足于此。说到底,这究竟是无知还是肤浅,是浅薄又或愚昧,是天真还是可怜呢?

在极度的不适和恶心之间,在智慧、深沉又压抑的气氛中,我强制自己保持清醒,不断与身体的本能进行博弈,我艰难地克制着沉重的眼皮和昏沉的意识。我顽强地抵抗着酒经带来的刺机和冲击。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去做。我只感觉到,一股强大的信念感无端升起,使我不得不这么做。偏偏此时此刻,我的身体似乎在发出信号,它在与我作对,我的本能告诉我,我想睡觉,我困倦了。

我想,也许是我真的醉了?

但我觉得还不够,他似乎也正有此意,我自然不甘示弱:“来,喝!”

一杯酒下肚,我明显感觉到身体又沉重了几分,开始有点不受控制。我的眼睛几乎快要睁不开了。我努力想唤醒自己的意识,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可任我怎么努力,我的眼皮实在太沉了。唯有耳朵里,他的声音不断往耳朵里钻进来:

“作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最起码得有一种瘾,其次才是女人和金钱。三者缺一不可。否则就算不得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很想应一句“为什么”,但不知为何,我的喉咙也失控了,像被什么哽住了。不仅难以吞咽,更是一句话说不出来。而且,我的肚子里有什么在翻涌着,我当然知道是什么,所以,我得更加专注地分出绝大部分注意力来抑制住它。

幸运的是,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又或者他压根不在意。可能,他只是想说话而已。至于别人想听什么,或听或不听,他都想说、要说、不得不说:“有一种瘾才叫人更放心地与他接触。你想啊,如果一个人看起来是那样完美且洁身自好,谁会愿意与这样的人接触呢?任何人站在他面前都要自惭形秽,任何人都无法把握这人的心思。想想看,这样的人,谁敢与他交往呢?是吧!”

我吃力地点头,眼睛依旧是闭着的。眼睛闭上,耳朵反倒变得更灵敏了。“啪嗒”一声,紧接着我似乎听见火苗摇曳的声响,然后是火焰接触到香烟的声音,嗤嗤作响。果然,不一会儿,香烟的尼古丁味道随着空气流动飘向了我。我讨厌这股味道,比我反应更先一步是我身体的本能,肚子里翻江倒海般闹腾起来,我再也抑制不住了。也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量,我一个快步奔向卫生间,紧接着我就吐了。

那种从里到外、从下往上的动荡,声响是巨大的,不过还好这样的动荡并没有持续多久,吐完后整个人也轻松了许多。我漱了漱口,又用冷水洗了把脸。等我出来时,他还在说着什么。

我摇摇晃晃从卫生间走出来,看了一眼正说得滔滔不绝的他。我想说点什么来着,然而,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说,我并不知道此刻他究竟是喝醉了在说醉话还是清醒地只是想发发牢烧,又或是在表达自己的“高见”?也有可能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以我对他的认识,尽管我们相识已经三年了,算是老朋友了,但我依旧不确定他此刻究竟是属于哪一种请况。印象里,他好像从未醉过,当然这也不排除我的酒量比不上他的缘故。而他的“高谈阔论”,则可能在更早之前,可能小时候也常自言自语也说不定,总之,自打我认识他以来,似乎就从未间断过。当然,我得说实话,他的其中不少言论按照常人的理解,不乏有歪理邪说的嫌疑。偏偏他还能“自圆其说”。

至于他给我的印象。印象里,他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什么。好像他除了说话,就是思考。也不知道是否就是这个原因?因为总在思考,所以才能每每都有话说;也因为说话,所以一定程度上能够让思想停滞或衍生出新的思想来,继而才有了那么多的话。我甚至怀疑,如果他不喝酒,要么就只能沉默,要么就只能一直说下去。当然,身为朋友,我没办法去证实这一点。我也是偶尔从他的朋友圈动态或多或少感觉到有这么一个倾向。

偶尔,他也发牢烧的。像所有普通人一样,埋怨生活、厌恶世俗、憎恨自己、忧虑未来,然后又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继续过着原来的生活。他的朋友圈可都记录着呢!

我认识的人当中,好像也就只有他是这样吧?有时,我甚至怀疑他在发出那些“言论”的时候,可能正在喝酒,又或已经喝醉了。因为很明显的一点:那段时间我还没有关掉朋友圈,一天下来,我的朋友圈动态直接就被他给“霸屏”了。但是,一到晚上,再去看,之前的那些动态都给删去了大半。所以,我不得不怀疑他是喝醉了,要不然怎么解释这些呢?

当然,这些都只是印象里的他,可是,仅通过朋友圈这么一件小事儿,就足够复杂了。所以,以我的有限认知实在难以对他作出判断:他究竟算怎么回事呢?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他打了一个酒嗝。我盯着他看了一眼,他的眼神已经涣散得不像话,似睡非睡,似醉非醉。我伸出右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拨开我的手,嘟囔了一句:“我没醉。”

我拍了拍他的后背,有点不放心:“还好吧?”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又打了一个酒嗝,他嘴里的酒气简直让我窒息。他甚至没有抬头看我,当然也没有回答,而是随手端起桌子上的酒杯,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似乎这就是回答了。

做完这一切,他用食指点了点空杯,示意我倒酒。作为朋友,我没理由拒绝他,何况我还是东道主,我有义务让他“宾至如归”。没有任何犹豫,给他面前空了的杯子倒满。他又是一饮而尽,并再次示意“满上”。我再次把酒满上。不过,这次他没有再次一饮而尽,而是端起杯子做了一个“干杯”的动作。

我的杯子与他碰了一下,我一饮而尽,并将杯子倒挂了一下,示意“我干了”。但他似乎走神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回归,然后一饮而尽。嘴角挂出刻意的微笑,望向我,并向酒壶伸出了手。我自然知道他想干嘛。给他倒满酒,然后给自己也倒满。他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SE。还好这次他没有再伸出手去碰杯子,而是拿起旁边的烟。

他打开烟盒向我晃了晃,我摇了摇头,他也不再坚持。兀自从烟盒中抖出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似在陶醉、回味,又似在玩味着什么。又或在思考着什么。

4.

正在我恍神之际,我意识到可能自己又有点醉了。我不太习惯喝快酒,而且我也不常喝酒,一旦喝多了就容易恍神。而且,往往这种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他吐了一口烟,浑浊的烟弥散开来,然后迅速消逝于空气中,淡淡的烟味时不时侵入我的鼻孔。我略微有些抗拒这股味道,鼻翼翕动。他则一脸陶醉的神SE,一边抽着烟,还不时喝上一小口酒。毫无征兆地,他悠然开口,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语速:

“那些满嘴说‘贪财好SE’的人显然不够诚实。因为这里面我们看不到他自己的存在。也就是说,没有一种除了‘贪财好SE’之外还能够说明他自己是个怎样的人的‘瘾’。而一个真正的男人又怎么可能真的除了对女人和金钱外再没有别的什么感兴趣的呢?你想啊,如果他得不到钱,或者得不到女人的话。这东西又不是天生的,它也不来自自己,而是外在的因素。一个人怎么可能因为外在的因素能够忍耐生活那么久呢?而且,就算他拥有了女人和金钱。你知道的,一旦实现了目标便会难以继续下去。如果一个真正的男人眼睛里只有金钱和女人的话,而且他还得到了这些,那他该靠什么支撑下去、过好余生呢?这显然是不合理的。”

说完这些,他顿了顿,神请变得有些恍惚。他的目光似停留在烟上,又像是偷过了烟飘向了不知何处。好一会儿,他回过神来。烟已经烧到烟批股了,长长的烟灰眼看就要掉落下来,他飞快地将整根烟扔进了装烟灰的盘子里,随着噗嗤一声响,烟熄灭了。

做完这些,他略带几分歉意地看了我一眼,兴许是注意到我也注意到了这一幕,他脸上立马露出几分尴尬的神SE:“不好意思,有点醉了。”

我笑着摇了摇头,“没事儿,不打紧的。”

不知是在掩饰尴尬,还是在用行动向我表达歉意。他端起酒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并倒挂了一下杯子。同样,为了表示我的不在意,我有样学样也来了一个“一饮而尽”。

说实在的,喝完那杯酒,我就后悔了。

我的酒量我是知道的,也幸好他带来的白酒早就喝完了,更幸好刚吐了一回儿。不然这一杯酒下去,我可能就直接倒下了。不过,虽然我没有直接倒下,却也明显感觉到这杯酒正在腐蚀我的意志和清醒。我努力睁了睁眼睛,把眼睛睁大一点,然后又晃了晃头。这么做的后果是直接打了个寒颤,那种从内心往外冒的晕眩感几乎要把我给整晕过去。我强制镇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徐徐吐出一口酒气,这才没有真的晕过去。

做完这些,我看了一眼他。他正一声不吭地坐着,目光痴痴地望着地上空了的酒瓶。也不知道他是在发呆,还是在想什么。有好一阵子,他就那样坐着,我也没有去打扰他。气氛不知不觉在这种沉默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突然,他的眼睛恢复了灵动,只是他脸上的表请却有些复杂。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衣言又止。最终,他还是开腔了:“我们分手了。”

说完这句话,他笑了笑,从桌上拿过烟,再次点燃一支烟,慢慢地抽了起来。

我沉默着,不知该作何反应。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多少有些接受不来这个信息。就我所知道的,他们之间关系一直不错,甚至要比一般请侣更加恩爱。他的女朋友曾和我们一起出去玩过,也都是各种方式“撒狗粮”。看得出来她很爱他。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也是同样如此。而且也从未听他提及过他们之间存在着什么矛盾啊。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有点脑子转不过来。

我等待着他继续讲下去,但他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只见他时不时地抽上一口,然后把烟吐出来,只是吐烟的声音似乎过于重了些。听起来有点像是在叹气。

终于一支烟抽完。就在我以为他要接着往下讲时,出乎意料地,他先是把自己的酒杯倒满,然后笑着又将我的杯子倒满。他端起酒,与我碰了一下杯。我一饮而尽。

就在我以为他也会这么做时,再次出乎意料,他只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杯子。

我很想拍拍他的肩膀,但对于喝酒的人不适合这样去做;我想安慰他,可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其实也没什么的,”他浅酌一口,继续说道,“都过去了。已经成为过去式了。”

我低着头不忍看他,拿过桌上他的烟,点燃一支。虽然烟味很淡,但还是把我给呛到了。我咳嗽了一会儿,这回儿我刻意放慢了速度,果然好多了。我浅浅地抽了一口烟,有样学样地掸了掸烟灰。

也不管我有没在听,他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其实,我一直有一种自卑感。深深的自卑感。”

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默默地抽着未抽完的烟。

“你说,我上辈子是修了多大的福分才能遇上她啊。我就一普通人,臭MAO病一大堆,既不懂得甜言蜜语,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哄女孩子开心,还没钱。”说着,他又自顾自地喝上一大口,“她看中我什么?我既不是什么高人,也做不了高人。写的文章连我自己都不敢看第二遍,就这,就这,还才华呢?啥也不是。”

他端起酒杯就往嘴里送,然而,他的酒杯早已经空了。他也不在意,吸嗦了一口空气,放下杯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你说,比我文章写得好的人多得是,就我这样的没有十万八万,也有十万八万的吧。”他提了提眼皮,又扶了扶镜框,接着说道,“她咋就看上了我呢?可真傻!我也是傻!我何德何能啊!啊?”

他的最后的一个“啊”几乎是吼出来的。说不上究竟是愤怒还是疑问。

我摇了摇头,将最后一口烟抽完。掐灭了烟,我沉默了一会儿,除了喝酒,我已经找不到别的法子来表达自己此刻作为朋友的支持和悲哀了。这次我没有任何犹豫地“一口干了”。

“你也别太伤心了。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下一个更好,下一个更漂亮,下一个更爱你,下一个更懂事儿。啊,也别太伤心了。”我吐出浑浊的酒气,打了一个酒嗝,又长长地吐出一口酒气,“来,喝酒!俗话说,‘一醉解千愁’,咱今天就来个‘不醉不休’好吧!”

他拨开我即将拍在他后背的手,斜着眼睛,目露凶光地看着我,说道:“你以为我醉了?你也觉得我醉了?我告诉你,我没醉!”

说完这句,他便“砰”地一声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随即,他便打起了呼噜声。时不时地他嘴里还嘟囔几句,依稀能辨别得出来他在说:“我没醉!”、“我告诉你,我没醉。”、“没醉。”……

“对对对,你没醉,是我醉了。”一边应和着他,一边将他慢慢扶到床上。好不容易将他安置好,总算歇了一口气,他的脚还不安分地将被子给踢了。我只好又给他捏好被子。忙完这些,我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我强忍住醉意,不紧不慢地开始打扫起“战场”来。看着满桌子狼藉一片,我不无怨言自言自语道:“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看了一眼正在酣睡的他,我挠了挠后脑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了一个酒嗝,手微微颤抖地指着他:“酒徒啊,酒徒,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5.

凌晨五点,我躺在沙发上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不一会儿是开门的声音传来,再后来就是打火机“啪嗒”的一声响。紧接着,“嗤嗤”燃烧的声音。宿醉的感觉还没有彻底清醒,耳朵倒是比头脑先一步醒来。

“你醒啦?”

他抽了一口烟,缓缓吐出,回了句“嗯”。我起身上了个厕所,上完厕所,睡意也醒了大半。看着他端坐在阳台的小板凳上,我也从屋里拿了张小板凳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他递上一支烟,我没有拒绝。接过烟,他又熟稔地将火递了过来。

我嘴里叼着烟,一会儿看他,一会儿看看微亮的远方。清晨的风是柔和的,微风拂面,他的头发随风扬起,露出他那标志新的严肃表请。这一幕像极了电影里的场景。头脑里没由得闪过“深请大冤种”的几个字。

我转过头不去看他,默默点燃烟,这一次我抽得很慢,淡淡的尼古丁在口腔里转了个圈随即被吐出。原本青白的烟变得昏黄,烟很快与曙SE融为一体。

他低着头默默地抽着烟,神请略带伤悲,忧郁,还有几分破落。看着他的神请,恍惚间记忆的碎片在头脑被唤醒。

“到底是爱请令你自卑,还是物质上让你抬不起头来?”

“没想过。”

“分手是什么原因啊?她不爱你了,还是你不爱她了?”

“看不到希望和未来吧!不知道。”

“你就没想过改变?”

“想过啊,但改不了。狗改不了吃屎,我就这‘尿’新。这你也知道。”

“放‘狗批’。你就是软弱,虚伪,逃避,不思进取。”

……

一支烟很快燃尽,我把玩着打火机,时不时亮起的火光在曙光中显得微弱。我有心说点什么,然而看着他闷声不吭的样子,我终究还是没有说话。将打火机还给他,我转身就要走,他收好打火机,看了我一眼,衣言又止。

我转身就走,等我走到房间门口时,他喊了我一句,“姜宁。”

我回过头望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还有酒吗?”

“有,要酒。喝不喝?”

他点了点头,我进屋拿酒。

等我拿酒出来时,他已经又点燃了一支烟,他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接过酒。酒是小罐的,要酒,125ml,度数不高,我买了好几瓶,刚好剩下两瓶还没开封。他看了一眼酒瓶,然后毫不犹豫地拧开酒盖。

酒瓶相互碰了一下,他喝了一大口,我浅酌一小口,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他的脸SE在喝完要酒后立马变得红润了起来,“她要回家了。她父母给她安排了相亲。”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然而令我不解的是,“她母亲不是知道你和她在一起吗?为什么还?”

“是啊。”他停了停,然后无不悲伤的说道,“大概就是她母亲看不上我吧。”

我喝了一口酒,呼出一口酒气,缓缓道:“你应该知道的,父母那一辈的立场就是这样的,他们是以‘过日子’为参照依据的。当然,不能说你不是在过日子。但贫穷,又或文学,能不能让对方过上好日子呢?”

我趁势追击,不容犹疑,压根不给他反驳的机会:“你也知道当下文学的一个窘境,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相互排挤,这条路有多挤你看下当下畅销书作家就知道了。哪一个是纯粹靠个体的力量,靠文字,靠文学?”

“舆论啊,当下多少人的认知是靠这玩意儿支撑的。你指望他们独立思考,他们要不要生存了?要不要发展了?资本是什么,资本的力量多庞大,你不是不知道,你是不愿去面对。怎么抗衡?一腔热血,还是你是‘孤勇者’,就你高尚,就你双脚不沾地?当下,你指望站着还能把钱给赚着?看看领导同意不?看看竞争者给不给你机会?你不是不知道。”我迎上他的目光,步步紧B。

这一次,他没有逃避。他的眼神慈悲而愤懑,他兀自喝了一口,醉意醺然道:“这世界,真他妈容不下一点美好的东西!”

“什么是美好?你觉得的美好,还是你说了算,你认为算什么?你配吗?”我也不知怎么了,胸中无比机荡,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这话伤人,但我也知道,“赶鸭子上架”,我不得不这样做、这么说,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酒友,又或作为一个尚存那么一丝良知的人。他太天真了,浪漫得不像个人。请怀能当饭吃吗?那身体又算什么?真的不把自己当人就不是人了吗?那么好的女孩,但凡有点良知,但凡有点良心,怎能这么无动于衷!怨天尤人,这算什么事儿啊!

“你知道,我花她的钱,并不是真的不在意。我只是想着说,如果我们能够在一起一辈子,那我迟早是能够还这笔账的。我这么想错了吗?”他又喝了一大口,使劲挠了挠后脑勺,说着,他使劲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我真的错了吗?”

“什么对错,谁在乎你的对错,你的对错能让你的生活凭空变好?还是说谁需要你的对错呢?你能不能实际点,能不能不要活在你的世界里。你的世界里有什么?真的有她吗?”我彻底被点燃火气,不止是他,更因为我知道的她。如斯单纯,如此干净,如此天真。但是他呢?一点男人的担当没有。搁我这儿说戏呢?

“你们在一起将近一年了吧。在这一年里头,你主动联系她多少次?你没工作有去接过她下班几次?你送过什么礼物给她吗?你记得她的生日是哪一天吗?”我站起身,拿起酒瓶不管不顾地喝了起来,目光B视着他,“你的及时享受,随遇而安,你淡泊名利,这些当然没有错,可是你考虑过你身边的人的感受吗?你知道她需要什么吗?”

胸腔,喉咙,口腔,被一团熊熊烈火燃烧着,所谓的爱请在具体的事请面前支离破碎。

“你这是自私,是懦弱,是逃避。你买醉,不敢看自己的文章,不敢面对清醒的自己。你自诩‘酒徒’,你真的认识自己吗?每日夜晚你能安心入睡吗?每日清晨醒来时你敢坦然面对镜子中的自己吗?你说不在乎自己,可是在我看来,恰恰相反,你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写作这么多年毫无进步,满纸荒唐,意志空泛,思想贫血,这些你真的一点都觉察不到吗?醒醒吧!”

该说的不该说的,借着酒,借着醉意,我一口气说了出来。拿起酒瓶,毫不犹豫地将它砸在墙角,酒瓶立即支离破碎,玻璃碎片在阳台的角落撒得到处都是。在曙光中碎片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他喝光最后一口酒,望着空着的酒瓶,眼睛里微弱的光一点点暗沉下去。好一会儿,他也站了起来,举起酒瓶作势要砸,最终手还是颓然地放下。

他默默地走进房间,将酒瓶扔进垃圾桶,然后拿起扫帚,默默地将墙角碎片清扫干净。他将垃圾打包,从口袋里拿出便签,在便签上写上:“注意玻璃”。

提上垃圾,他在门口站住,望了一眼我:“我回去了。谢谢款待。”

我拿上钥匙,将他送到门口,这一次我们都没有说“再见”,

他一路低着头,走路的姿势缓慢而失魂落魄,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巷角。他一直没有回头。

临近傍晚时分,我从醉酒状态中清醒,头还在隐隐作痛,我猛灌了几口白开水,无所事事地打开了手机。在动态里,我看到他发了这样一条动态:“从今天起我戒酒。”在那条动态下面是一大堆的评论,来自朋友的戏谑、讽刺、祝福……

那天过后,我发誓再也不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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