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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把盐
更新时间:2022-04-27

作者:黎荔

盐,在我记忆中一直是很平凡无奇的,一袋海藻碘盐不到2元,无碘天然湖盐也不到5元。超市可买,网络可购(有的超市还真没有无碘盐),从来没有备尝过缺盐的苦楚,所以有一次读到台湾天才诗人痖弦的一首诗《盐》,还觉得挺困或的。

《盐》痖弦

二嬷嬷压根儿也没见过托斯妥也夫斯基。春天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就在榆树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没有开花。

盐务大臣的驼队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着。二嬷嬷的盲瞳里一束藻草也没有过。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嬉笑着把雪摇给她。

一九一一年党人们到了武昌。而二嬷嬷却从吊在榆树上的裹脚带上,走进了野狗的呼吸中,秃鹫的翅膀里;且很多声音伤逝在风中,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开了白花。托斯妥也夫斯基压根儿也没见过二嬷嬷。

这位现代派诗人的创作经历虽只有短短13年,却篇篇经品,影响深远。其中,《上校》、《深渊》、《盐》、《秋歌》、《坤伶》代表着诗人自己和那个时代汉语诗歌的最高成就。在这首《盐》中,从农妇二嬷嬷在“党人们到了武昌”的1911年悲惨死去,可以推断她大致生活于1840年鸦片战争前后到1911年辛亥革命这段中华民族内外交困的时期。她竭力乞求基本的生存条件,渴望得到拯救和关怀,但终于在物质和经神的双重饥渴之中彻底绝望,把自己吊死在榆树上的裹脚带上,“走进了野狗的呼吸”。可以说,二嬷嬷的悲号凝聚着战争、灾祸、苛捐重税之下中国农民的斑斑血泪,这一生她都没怎么品尝过滋味分明的日子。我不知道缺盐的苦楚是怎么样的?据说长期不吃盐,人就会四肢乏力,没人能不吃盐存活十六年。“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在诗中反复出现了三次,呼号一次比一次无力和微弱,最后消逝在风中。那“伤逝在风中”的还有“很多声音”。我想,饥寒交迫的二嬷嬷也需要麦子和谷子,棉花和茅屋,在这里“盐”借代最基本的生存条件。身处赤贫底层的二嬷嬷,无望又无告,被“天使们”(上苍)、“盐务大臣”(当权者)、“党人们”(革命者)、“退斯妥也夫斯基”(知识分子)等一切有能力、有责任拯救她的力量集体无视,只有泥土上的豌豆为她开出了一片瑟瑟白花。那是洁白如雪的盐的颜SE。

好长时间,“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那一声凄苦的呼喊一直在我脑海萦绕。只要一把盐,生命需求如此之小,可是,那一把盐又是如此之重。盐是生存的必需品,盐常常隐喻着“生命”,在西方基督教文化当中,盐还意味着“爱”“奉献”与“拯救”。二嬷嬷的苦难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处身其中的历史的一部分,与我们每一个人息息相关。千千万万小人物的苦难总是被宏大叙事的巨轮无请地辗碎,遮盖在历史的风尘中,被漠视,被遗忘,一攥一把泪,如盐之咸味。任如何喜欢高远洒TUO月明林下,最终也只是闷头计算柴米油盐。米盐琐屑庸俗吗?其实不,这才是真真切切的生活。

世间有许多最重要、最生死攸关的事物是被忽略,比如空气、水和盐。空气和水不好管理,谁又能管理天地之间的阳光,管理一条汹涌的河流,但是,盐可以管理,垄断,专卖,盐可定天下。明清盐法,基本上实行封建的引岸制度。盐商运销食盐,必须向盐运使衙门交纳盐课银,换取特许的垄断食盐运销的经营特权,这一运销食盐的特权是世袭的。盐商垄断了全国食盐流通的全过程,从而获取巨额的商业垄断利润,因而富甲天下。他们大多生活奢侈,尤以扬州的两淮盐商为甚。早在明清两朝,盐商的资本就对中国的绘画、紫砂壶、家具、园林、文学、诗词等,造成极大的推动。而在此之前,宿沙氏煮海为盐,春秋管仲首创盐铁专卖制度……沾满咸味的史页上,盐裹挟着电闪雷鸣,演绎着多少朝代的兴衰成败。食盐专卖制度在中国存在的历史有多悠久?从春秋战国齐国开始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几乎伴随封建社会整个发展过程。盐是古代社会大宗交易商品中实行专卖时间最长、范围最广、造成经济影响最大的品种。民以食为天呀!多少人为了口腹之衣奔走世间,风尘满面,皮肤里渗出来的是盐,眼角里溢出来的是盐。

“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世间食物最本真的味道,其实只需要一点盐的搭配。我在陕北街市上吃过白水羊头,就是用白水煮,煮的时候盐、调料、香料一概不用,傍晚时常常是一个老头推着小车出摊,顾客买下一只羊头,老头就刀案齐响,将羊脸切得其薄如纸,从一只牛角里洒出一些特制的胡盐来,大片大片羊头肉上,盐花撒得如雪飞,吃起来清爽不腻、有浓厚的羊味儿。记得上学时读《社戏》,鲁迅跟伙伴们在夜行船上吃罗汉豆那一段,特别勾人馋虫!“几个年长的仍然慢慢的摇着船,几个到后舱去生火,年幼的和我都剥豆。不久豆熟了,便任凭航船浮在水面上,都围起来用手撮着吃。吃完豆,又开船,一面洗器具,豆荚豆壳全抛在河水里,什么痕迹也没有了。”我一直研究他们吃的是什么东东?其实罗汉豆就是蚕豆,就是一道清水煮蚕豆罢了。可是,刚采摘的嫩蚕豆在一锅热水中略煮,鲜灵灵的最好吃了。只需要撒一小把细盐,千万别加味经。现在大江南北都流行川菜湘菜火锅麻辣小龙虾,味道厚重浓烈,如果清水入盐这种童贞的筵席散了,似乎比满汉全席散了还可惜,更令人惆怅。

每个人,每个故事,都如盐粒般微小而珍贵,其实我们都是时代的盐粒,我们投身于时代,如盐在水里一样消弭于无形,最后在熬煮的汤锅上,我们共同构成了时代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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